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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講堂】川普的關稅只是手段　終極目標是鞏固專制

謝文（Richard K. Sherwin） 2025年05月01日 07:00:00

如同蘇聯政治宣傳操弄者所理解的，不分敵我地誘使人們複述那些明顯的謊言，就是一項可靠的權力測試。

~紐約法學院法學榮譽教授　謝文（Richard K. Sherwin）

從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對全球發動關稅海嘯以來，經濟學家、投資人與企業領袖幾乎一致地質問其合理性。將關稅視為政策措施，他們確實應該感到困惑不解。但是川普推行關稅並不只是出於政策考量。這些措施與川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MAGA）運動具有一致的核心特徵：對科學與法治的蔑視、持續不斷的謊言，以及採納非理性論述的傾向。

我們以前就目睹過對於非理性的接受，伴隨著同樣浮誇的權力行使。眾所皆知，希特勒（Adolf Hitler）曾著迷於具神祕主義色彩的神智學（Theosophy）、諾斯底主義（Gnosticism）與優生學，而且這並非單一現象。1930年代，精神分析學家榮格（Carl Jung）提出的自我成長，或所謂「個體化」的（individuation）概念，被許多人（包含榮格本人）視為「雅利安人」的特殊命運。（譯註：雅利安人是納粹德國為了建立種族優越觀念而挪用的詞彙。）同一時期著名的「艾瑞諾斯聚會」（Eranos gatherings），匯集了公開支持羅馬尼亞法西斯組織「鐵衛團」（Iron Guard）的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科賓（Henry Corbin）與朔勒姆（Gershom Scholem）等知名學者。這些聚會至今仍因反啟蒙的政治思想而蒙上一層陰影（儘管此評價並不盡然合理）。

對川普而言，施加關稅的用意遠超過經濟政策改變，關稅更是一項驅動政治與文化轉型的工具。川普將4月2日命名為「解放日」（Liberation Day），他認為自己正以一己之力徹底改變全球秩序，如同海克力士一樣展現出強烈意志力。可以確定的是，川普的關稅政策很可能會讓全世界人們的物質生活變得更困苦，尤其是美國民眾。然而，具體細節的重要性遠不及這場英雄式壯舉本身，川普展現MAGA運動的能耐，透過震驚社會、讓大眾心生敬畏，吸引關注。借用一句矽谷的信條（與諾斯底式的神祕幻想呼應），唯有快速行動，打破陳規才能釋放創造力，其中包含美國的核心精神也要被打破。神祕主義式的領袖將大眾受壓抑的本能從傳統文化枷鎖中解放出來，這種枷鎖指的就像榮格所寫的，「將自相矛盾的基督宗教嫁接在雅利安精神的樹樁上」。

除了那位偉大領袖，誰能動員如此顛覆性的力量呢？套用尼采的話，就是那位擁抱內心渾沌而孕育出「閃爍之星」的人。這正是MAGA的宣傳話術。而接下來的考驗就是：你願意接受隨之而來的苦痛嗎？這比較像是一場集體入教儀式、或是大規模心理戰，勝過於政策施行。如同蘇聯政治宣傳操弄者所理解的，不分敵我地誘使人們複述那些明顯的謊言，就是一項可靠的權力測試。

宣布國家緊急狀態也是在測試權力，就像川普為了證明關稅政策正當性所做的。這類公告體現了極致主權的聲張。如同納粹德國法學家施密特（Carl Schmitt）所寫，啟動「例外狀態」（state of exception）的行政決策決定了主權的實質意義。這個行動是自我驗證的：宣布緊急狀態本身就是緊急狀態。這是一種終止法治的方法。

宣布緊急狀態同時處理了國家會如何存活下去的問題與誰會存活的問題。這就是為什麼施密特要做出盟友與敵人的分辨。例如，馬斯克（Elon Musk）對於盟友的定義可以從他旗下公司衍生，像是X.AI、Neuralink與SpaceX。根據此觀點，馬斯克的盟友是引領人類進化的先鋒：他們最了解人工智慧、甚至有透過生化改造身體增強機能，而且可能注定要殖民火星。

相較之下，被定義為敵人的族群沒有資格受社會關注，也沒權利享受社會資源。沿著這個思路，川普最主要將焦點放在他口中的「非法外國人」（illegal aliens），他經常描述這些人為「害蟲」和「畜牲」。川普將任何「去國籍化」的「他者」族群定義為獨立的人類亞種，藉此將他們置於法律保障之外。

川普的關稅政策反映了MAGA運動更廣泛的反啟蒙動機。他可能宣稱目的是要「重新平衡」全球經貿、重建美國製造業，與增加政府收入。然而，更根本而言，他的關稅政策是一種權力意志的表現──受到一絲形上學色彩渲染而意象鮮明。

歐洲在1930年代擁抱非理性主義，曾促使法西斯主義興起。今日各種神話式的論述，從受AI增強而「進化中」的人類意識，到俄國宇宙主義（Russian Cosmism），以及普丁的「智主政治」（Noöcracy）（其自稱是某種俄羅斯國族主義，類似地建立在人類演化命運的理論基礎之上。這派思想與馬斯克一樣渴望殖民其他世界。）──都是為了發揮相似的功能：統合權力。

普丁的智主政治、馬斯克所代表的富豪階級，以及MAGA運動（美國衛生部長小羅勃甘迺迪（Robert F. Kennedy, Jr.）主導、具有新時代運動（New Age）特質的分支運動「讓美國再次健康」（Make America Healthy Again，MAHA））的共同點，就是他們的核心特質：個人崇拜。只有普丁能成為俄國人民的救世主；只有馬斯克能帶領他的追隨者進入意識演化的下一個階段；只有川普能透過打破陳規、開創新秩序而讓美國再次偉大。臣服於領袖才能讓這一切成真。

的確，代表「人民意志」的民粹派系與馬斯克的自由意志主義/矽谷派系，分別體現了相互矛盾的利益與目標。在MAGA內部，班農（Steve Bannon）與馬斯克之間為了爭取影響力而產生的激烈競爭和敵對關係只是冰山一角。

但是截至目前為止，這場內鬨始終由川普與其忠誠追隨者居中斡旋，或者可以說受到利用。畢竟，只有領袖能體現神祕的、兼具創造與破壞力的精神，有能力引領國家走向其命運。至於被命運眷顧、最終享有權力的是平民百姓（如同班農所堅持），還是馬斯克與提爾（Peter Thiel）這些自由意志主義富豪，有待更多時間驗證。不可能是雙贏的局面。

如同川普關稅措施清楚展現的，健全的貿易政策暫時退居第二順位，重要性次於MAGA內部雙方陣營的共同目標：鞏固專制政權。「解放日」警告了所有將希望投注在MAGA的人，如果沒有川普作為核心人物，這場曾做出許多慷慨承諾的運動將會瓦解。

謝文（Richard K. Sherwin），紐約法學院法學榮譽教授，與賽勒梅耶（Danielle Celermajer）合編《現代時期的法律文化史》（A Cultural History of Law in the Modern Age，暫譯）。

（翻譯：楊崇一，責任編輯：國際中心）